論語中,孔子只稱許過六個人為“仁人”,他們分別是伯夷、叔齊、箕子、比干、微子、管仲。所謂“仁人”,若果細心閱讀《論語》,當可知道,孔子品評當時人物,主要分成“聖人”、“仁人”、“君子”三個級別,而當中,“最高一級,不是仁,而是聖。聖人才最偉大,天底下,除了神,就他偉大。仁人,比起君子,是高一大截兒,但和聖人沒法比,和聖人比,又低一大截兒。”[1]可知,仁人是處在君子之上、聖人之下。而實際上,普通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亦恐怕只能是仁人,“他(仁人)和聖人有甚麼區別?主要看有沒有王位,有,才是聖人,沒有,道德再高,也只能算仁人。”[2]而本文將就孔子所評點的六位仁人,去分析何謂仁人,怎樣才稱得上為仁人。
何謂仁人?李零說:“仁人是拿人當人,推己及人,道德非常高尚的人,不但自己好,還能幫助別人好。”[3]這個說法,是從《論語》〈雍也篇〉中出來的:“子貢曰:‘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,何如?可謂仁乎?’子曰:‘何事於人!必也聖乎!堯舜其猶病諸!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’”[4](〈雍也篇〉6.30)可知,仁是能夠由內而外,推己及人。
首先說殷的三仁,比干犯顏直諌,孔子對直諌很是推崇,“子路問事君。子曰:‘勿欺也,而犯之。’”(〈憲問篇〉14.22)[5]孔子的因材施教是很有名的,但就算是衝動直率如子路,孔子尚且鼓勵他犯顏直諌。因此,這個問題是一個原則問題,并不存在權變,就算是子路,孔子也這樣說,其他人可想而知。在朝為臣,就需要盡為臣的責任,而不是一味的曲意奉迎,能夠理解這一點,孔子的進退觀、隱逸觀也就可以明白了:“子曰:‘篤信好學,守死善道。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天下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,邦有道,貧且賤焉,恥也;邦無道,富且貴焉,恥也。’”(〈泰伯篇〉8.13)[6]照理來說,比干處於的是無道之世,他選擇的應該是退,而不是進。但實際上,進也好,退也好,其實都有一個大前提,就是“守死善道”,也就是“勿欺也,而犯之”的事君之道。無道之世,犯顏直諌無疑就是取禍之道,與其白白送命,倒不如暫且退隱,以避其鋒。但萬萬不能曲意奉迎,違背這一個原則。當然,以直道事無道之君,這種氣節更值得稱許。因此,進或退,只要是不抵觸這個原則,也就沒問題了。而箕子、微子,一個佯狂,一個出逃,異道同歸。
伯夷、叔齊不食周粟,餓死首陽山。他們跟三仁一樣,同樣是不合作者。三仁所不苟合的,是殷的無道;伯夷、叔齊所反對的,是周的“以暴易暴”,《史記》存其《采薇》一首:“登彼西山兮,孚其薇兮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農、虞、夏忽焉沒兮,我安適歸矣?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!”[7]他們放棄自己的國家,投奔周朝,但周武王決定用武力討伐商,他們卻叩馬相諌。伯夷、叔齊的道不行,乾脆隱逸首陽,以死明志。
實際上,以上五人的措舉,絕非後世所無。孔子身處的年代,隱逸之士也有很多,棄官去無道之君的,也并非沒有。“子張問曰:‘……崔子弒齊君,陳文子有馬十乘,棄而違之。至於他邦,則曰:猶吾大夫崔子也。違之,之一邦,則又曰:猶吾大夫崔子也。違之。何如?’子日:‘清矣。’曰:‘仁矣乎?’曰:‘未知;──焉得仁?’”[8](〈公冶長篇〉5.19)又:“謂‘虞仲、夷逸,隱居放言,身中清,廢中權。我則異於是,無可無不可。’”[9](〈微子篇〉18.8)這些隱逸之人同樣是不合作者。但他們頂多也夠上“清”罷了,由此而衍生出這樣一個問題:在五位仁人與這些隱逸之士之間,到底有甚麼區別?甚至可以提升一層,就是“清”與“仁”之間,到底又有甚麼區別?行為一樣,評價不一樣,關鍵在於動機。道有大小,志有遠近,這就是五仁人與他們的根本區別。
陳文子和伯夷、叔齊不同的是,他守的只是一時的君臣之道。沒錯,他因為崔子弒君,離開齊國,他是忠於善道的。而伯夷、叔齊則不同,他們放棄自己國家,投奔周朝,然後,又因為周武王以暴易暴的行為,而離開了周朝。由始至終,他們都沒有放棄一個信念,就是反對暴力,堅持禮義、文化。他們的道,是以文治化天下之道,而非陳文子的君君臣臣之道,何以得知? 首先,對周武王的以暴易暴,孔子恐怕也是有微言的:“子謂韶,‘盡美矣,又盡善也。’謂武,‘盡美矣,未盡善也。’”(〈八佾篇〉3.25)[10]有讀過《論語》的人,大抵都知道,孔子這個“未”字的分量該有多重,別人問他的學生仁否,他也只是答“吾不知也”,其語言婉轉如此,卻認為《武》未盡善,其實是另有所指。所指的當然是武王伐殷的措舉;而另一方面,孔子對文治,更為稱賞:“南宮適問於孔子曰:‘羿善射,奡盪舟,俱不得其死然。禹稷躬稼而有天下。’夫子不答。南宮適出,子曰:‘君子哉若人!尚德哉若人!’”(〈憲問篇〉14.5)[11]他會贊同伯夷、叔齊,也就不難理解了。
金綱的《論語鼓吹》中就說:
“他們用自己的行為書寫了一個大義,那就是對‘以暴易暴’的抗議。這個大義具有抽像意義。它是本土最初的‘反戰’精神,構成了‘非暴力’文化形態的邏輯起點。……它倆除了在武王伐紂的大軍之前叩馬而諌留下的幾句話,就只有《史記》中留下的一首《采薇》……它昭示的獨立之精神、自由的思想,是超越於王朝更替的。從歷史長時段看問題,就會知道,對‘以暴易暴’的批判,其人格精神比起一個王朝的政治崛起更具價值意義。”[12]
殷的三仁同樣,他們出逃、死諌、佯狂,所反對的都是殘暴的統治,支持的都是復禮──回復清盛之治。無論是商朝、抑或周朝,不能夠復禮的,就不能夠苟同、不能夠合作,就要改變,無論是直諌、出逃、隱居、佯狂。換言之,虞仲、陳文子等的“守死善道”,為的最多只能是一人之清,而仁人如三仁、伯夷、叔齊等的“守死善道”,是為了禮之所在。因此,陳文子等并沒有仁人看得長遠、透徹。
因此,也就不難理解管仲之仁了。他是仁人,但他“不知禮”,“曰:‘管氏樹塞門。邦君為兩君之好,有反坫,管氏亦有反坫。管氏而知禮,孰不知禮?”[14](〈八佾篇〉3.22)固然,“克己復禮為仁”,管仲雖然做不到克己,但他確實有“復禮”。他輔佐齊桓,九合諸侯,尊王攘夷,既保存周室,又維護了華夏的禮樂文明。李零認為:“孔子說,他也算仁人。他的學生想不通,我們也覺得奇怪。其實,孔子是有所變通。……他是拿恩人當仁人。”[15]我意卻不然,當中其實仍是“一以貫之”,有其內在邏輯。熊十力說:“據此,可見《春秋》時以人臣死君之難為仁,否則為不仁,正是據亂世之大義。子貢、子路皆孔門高弟,猶執此大義以責管仲,而孔子直斥二子之非,揚管仲匡天下之功,不以為君而死之奴德為貴,可證孔子不予據亂世之所謂大義以教七十子。”[16]亦可見他不以君君臣臣之禮為大禮,而是以天下為心,君子的“獨善其身”是遠遠及不上的。
故此,本文認為,仁人的核心在於能否“克己復禮”:克己是“己欲立、己欲達”;復禮是“立人、達人”。克己,最多只能做到獨善其身的君子;復禮,才是達到仁人的大道。而禮有大小,在乎行的道為大抑為小。小道,只及乎其國、其君、其身;大道,不在乎一身一國,而在於禮之所存;行小道,復小禮,只可為清忠;行大道,復大禮,方可為仁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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